当你站在落地窗前俯看身下车水马龙，你可能会想，我应该住到山里去，在山雾缭绕中起床，在鸡鸣狗吠中看书写字，听风声，听雨声，种花，砍柴，喂鸭。我无数次这样幻想，但我站在湍急的河流前，踏过塌方的土石，我有些动摇了，这种动摇来自对大山的敬畏和对未知的恐惧。
唐家山堰塞湖是汶川大地震后形成的面积最大、危险最大的一个堰塞湖。而此时，我正踏在这片山体滑坡而形成土地之上，距北川县城约 6 公里，若是在柏油马路上开车不过二十分钟的距离，而我却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。郁郁葱葱的山峰把我们一行人团团围绕，身后是通往县城的不定时单向放行的山路，面前画卷一般平铺开来的堰塞湖，在山色的倒影下有些迷蒙的安静，只是不断冲击的水流搅起的湖底泥浆，不小心泄露了这湖水的浑浊和疯狂。即使穿着运动鞋，脚下的触感仍旧特别明显，碎石子随意的堆砌出的一个大斜坡，由洪水冲刷出来的路面。我挑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坐下，在我身边轻快的跳跃着，满脸兴奋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，她叫王亚梅，远洋公益基金会“小伙伴助学计划”资助的学生之一，走访她家是我们此行的一部分。
“你家在哪里？”喉头刚发出声音，便淹没在风声中。
小亚梅回头，指着湖水对面的青色山峰，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脸。虽然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，言谈举止却比同龄孩子都要成熟、懂事，说话时落落大方，眼睛里闪烁纯朴的光芒，小麦色的皮肤隐约透露出生活的辛酸。
她告诉我们，渡过河，翻过山就到她家了，那是一个充实的小家，有和蔼传统的外公外婆，有善良勤劳的妈妈，有踏实威严的爸爸，还有一个漂亮的姐姐。
河水并不宽，一眼望过去几乎都要看见对面青翠的树林上的小鸟。小亚梅告诉我渡河要靠一艘小快艇，我问，几分钟后一趟。小亚梅却沉默了，有些焦躁的踢着脚边的小石头，“应该快来了吧！”她小声嘀咕，皱起了眉头。我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见她用力扯出一个微笑，倒是把我吓了一跳，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回应着，又聊起了别的，直到无意识的瞥了一眼手表，才发现原来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。期间小亚梅聊一会便起身望向湖边，有时还会起身走近去看，我想她一定因为这久等不来的渡船对我们感觉很抱歉吧。就在这时，一位当地的老乡走近湖边，眼神里有和小亚梅一样的焦虑，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他也住在湖对岸，现在在外打工，但凡有空仍旧会回来看看。他指着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央，说那是他的家，我看不太清，回头刚想问他在哪里，他却继续说道，“看来今天也回不去了。” 说完他落寞的低下头叹了口气。我很好奇便问“为什么不过去？”原来这里只有一艘船，有时等上半天也等不到，等到了就渡河回家去等不到就回工地上去，他说只要还能看着就觉得很满足了。见他专注的看着对岸，好像那座山中的小屋就近在咫尺，我才明白，那屋子看得到看不到都不重要，因为这个男人的心看的如此清晰。在聊天中得知，原来在汶川地震前，这里有一条索道，虽然算不上安全但是却方便，地震摧毁了很多东西，也包括那条索道，震后山民们只能用自制的木筏渡河，后来一对夫妻在渡河中途，木筏被湖水打翻，二人都不幸遇难，这件事引起了政府的高度关注，便派了一艘渡河小快艇来，专门帮助山民渡河，但由于沟通不畅，渡河时机只能可遇而不够可求。湖水无情的吞噬了一对鲜活的生命，在大自然面前，人类的渺小瞬间显露无疑，我在心底默哀；看着不远处依旧在焦急的张望的小亚梅，我更是强忍着眼泪没有落下来。
在等待了大约 1 小时后，终于一只小艇慢慢驶向岸边，老远就看到小亚梅挥舞着手臂说不出的兴奋。“看来今天运气不错”身边的男人喃喃的笑语了一句，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二人兴奋的心情带动，我也激动了起来。小艇不大，有些斑驳，外皮有铁锈流下的痕迹，听船家说为了保持船身的不翻，必须两人同时上船，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经历，不停地咽下唾沫，看的见的微小波浪却像有着无形的力量一样，让快艇摇摆的很厉害。小亚梅熟练的做着准备工作讲解注意事项，这种习以为常的样子让我心头一紧，由于每次只能坐 4 个人，我们被分成了 6 组，当最后一班船抵达河岸的时候，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。
这个世上有很多人还生活在我们所不了解地方，通过互联网所看到的那些悲苦的世界，真实的存在着。北川是汶川地震的重灾区，无法想象这片安详的土地几年前曾怒吼着山崩地裂，我不敢再想，生怕灾难会再一次降临。看着一不小心被鞋底带起而滚下山崖的石子，不安全感不断出现，那些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山路的孩子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，走出每一步的呢，是否也会恐惧也会不安？抬头所见，除了山还是山，初秋的凉意在这里变得浓烈，一股热流涌上头顶，我知道那是名为正义感的东西，我回头看着那个依然微笑着和人群聊天的孩子，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是远洋之帆公益基金会的一员。
山道越走越窄，一面是山一面是深渊，每隔 500 米就能看到由泥石流所冲击出来的沟道，脚下的路说不上泥泞，但十分不平整的碎石子却咯的脚格外疼痛，就好像这条路是在先人们无数次的探索再探索中开垦出来，供他们的子孙走出大山。周围的山岩呈四十五度角错落开来，形状有点像水晶矿石，只可惜轻轻一掰就断了。孩子们曾无数次沿着这小道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进，只为心中所点燃的那盏求知的明灯，我不能让这盏灯如这页岩一样脆弱不堪一击，同行的记者们已经开始大口喘气了，我仍然忍不住不停地拜托他们一定要把孩子们的心愿传达出去，要让更多人帮助他们。
2 个小时之后，终于能够看到炊烟，驮着我们行李的小马驹，兀自走到一边喝水去了，我问来接我们的小亚梅的爸爸，“没人牵引，马儿也能自己上山么？”“当然，马儿知道山道上哪里有水，哪里平坦，哪里是家？马儿和我们一样，都习惯了。”我点点头，心中说不出的堵塞感。
要爬上亚梅的家，只剩近在咫尺的大约 50 米的距离，却耗费了我很大的气力，因为此时的梯道几乎已经成了垂直状。在隔着一个山坡的距离处，有一处小房子，听小亚梅说住着一个孤寡老人，子女都去城里打工了，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邻居了。小亚梅的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却又差很多，青瓦房顶，全木质的结构，左边是在山崖上建起的吊脚楼，塞了一些刚刚收获的花生，右边的墙壁上挂满了玉米，被按照颜色的不同整齐排列着，远看像一面金色的盾牌。小亚梅的妈妈拿着一筐叫“八月果”的此山独有的野果子早早的迎在门口，看起来确实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女性，一边正和小亚梅说笑的外公外婆却更加显眼，不是因为他们佝偻的身体，而是那一身衣物，应该是捐赠或者别人的旧遗物改制的吧，虽然极不合身，却能看出来是为“客人”精心挑选过。
山上的风景和山下很不一样，缭绕的烟雾此时都在脚下，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，一直以俯视的角度看山看水的王家人，应该很不习惯下山去吧。我问小亚梅，“想走出这大山么？”她点头，像个大人那样笑着。我又问，“你觉得大山的外面是什么？”她想了想，却摇头。对大山的外面一无所知，我想她唯一能坚信的一点就是，那里，不用走两个小时陡峭的山路就可以上学，不用过河，不用恐惧着会不会有一场大雨冲垮了那个山道，从此再也无法下山了。孩子，对山外的认知大约也仅剩如此了吧。
听小亚梅的妈妈说，家里有十几只刚刚产下的小羊羔和猪仔，整个生活来源基本就是靠着这些牲畜，猪仔养一年便可以出售，羊却要养两年，谈话的时候，小羊羔们像是知道外面的热闹一样，成群结队的跑到门前来，一点儿也不认生，和同行的志愿者们拍照嬉闹，好不和睦。我想，大约是大山安静的性格，让这里的人和动物都是那么的温顺而又谦和。
和主人们聊完之后，便想参观一下。这幢房子看起来大约有百来年的历史了，就像这里纯朴的民风一样，散发着迷人的芬芳，却又“吱吱呀呀”发出慎人的声响。王家人是羌族人，但是在这里懂羌族语的羌族后裔基本都消失了，王家人也不例外，不禁有些遗憾，此次的远洋地产北川公益之行除了探望小亚梅之外，还有便是携手与远洋之帆公益基金会成立“小伙伴助学计划——羌族传统文化教育基地”，希望能传承古老的民族精神和文化。听说上古贤君大禹的故乡便是这里，大禹治水，三过家门而不入，这样的传说在他们的看来会有更深厚的情感吧。一入堂屋就能感受到浓烈的香火味，堂屋中堂供奉着“天地君亲师位”，想来这里的人家大都是这样的摆设，供奉着对自然的敬畏。堂屋的左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墙色，因为满墙的奖状将整面墙装点着满满当当，里面大多是亚梅和姐姐的，也有一些是爸爸的，我不禁对这个一家之主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情，真是“虎父无犬子”啊！
右边进去是厨房，漆黑一片，就连开灯，也只能挤出微弱的光线，灯泡由于常年烧柴火的烟熏，表层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灰渍。听亚梅说，妈妈一直很想用电烧饭，碰巧这次的捐赠品中便有远洋地产杭州志愿者捐赠的电饭锅，想必亚梅妈妈一定会满意的。再往后走，就是一个三米宽的小院子，与其说院子，不如说用竹子圈了一片小山坡更合适，这里养了不少鸡鸭，和小羊羔一样，这些鸡鸭似乎也一点不认生，悠哉悠哉的吃着我仍过去的果核。院子外面长着郁郁葱葱的竹子，后来听说穿过竹子再往高处走，便是农田，种着这个 6 口之家一年的口粮。风，吹来遥远的香甜的气息。
临走时，小亚梅拉着我的衣袖，有些认真的问道，“大山外面有什么？”
我回想起，在到家后，她似乎一直都默默在沉思，大约是再思索之前那些问题吧。我很想告诉她，可能走出大山，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。回望之下，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。
但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，灾难之后的北川人民用双手重铸的家园，他们有权利走出大山，他们有权利获得更好的教育，有权利用自己的双手探索能改造灾难的方法和能力。作为远洋之帆公益基金会的志愿者，我们也希望用实际行动，为他们架起通向世界和未来的桥梁。我相信眼前的小女孩一定会走出大山，并且会再次回到这片她热爱土地，帮助更多的人；因为她是父母的希望，我们的希望，大山的希望。
